你不能靠理智不爱他

【丞鬼】无脚鸟-3

dbq更新晚了。按照最近双十一这种可怕的物流量,12月见到琳琳之前,客服小球要猝死在办公桌前了。

半夜写文要不得,醒来一看:我写的什么几把毛。是真实的精神拉屎,社畜精神港湾罢辽。





 

丁泽仁在想范丞丞是不是感冒了。

今早刚回来的时候,他就听到范丞丞在干咳,一直揉捏太阳穴。那力度大得他怀疑这人能把自己的脑壳捏爆。晨会的时候他也能瞥见对方憋着咳嗽,肩膀一抖一抖的。他想去问下对方情况,然而今天的晨会开得格外长,喊完每日口号和服务口条,回到座位,距离银行开门只剩几分钟了。他来不及问话,直接拉开抽屉,迅速翻找出一小罐感冒灵扣在范丞丞桌上。

范丞丞推了回来,咳了一声摇摇头。

“会困。而且喝水要上厕所。”

丁泽仁还没来得及回话,主管尖锐的声音在耳边炸响,宣告着银行新的一天开始。他看到一号窗已经开始接待最早7点多就已经开始取号排队的老汉。主管正背着手站在他们身后来回走,玻璃对面的人头逐渐涌动,桌上密密麻麻地摊着各种单据和表格,等着他打醒十二分精神核对完毕。

他觉得衬衫的扣子有点紧,闷得他透不过气,闷得连自己之前的人生是怎么过的,都短暂地遗忘了。

 

其实过得很简单。按部就班地埋头学习、高考,从四线小城市考来一所还不错的985学校读经济。然后跟别人一样读研、一样毕业、一样投简历、一样挤破了头都要来银行。

22年来生活在象牙塔里的他视入行为终点的金牌。他拿出了冲高考搏保研的气势,卯足了劲准备各大行的笔试面试。当终于顺利拿到入职通知,他难得回了趟老家。家里人拉了一大桌子吃饭,他在饭菜氤氲的水汽中笑得特别开心。

现实和他想的有点不太一样。

连续十小时的精神高度紧绷、24小时无死角的监控录像、数不尽的月任务周任务、无穷无尽的上系统和业务考试……他觉得自己到现在还能保持清醒没崩溃,全靠每天早上撸两把楼下小卖部养的阿黄,以及笑范丞丞。

丁泽仁刚调过来第一次看见范丞丞的时候,对方正面无表情地点钞。咋一看还以为是哪家行长下基层的太子爷。结果当天晨会里,他就看太子爷因为当周基金销售任务没达标,被主管当众骂了个狗血淋头。

那天工作时,他眼角偷偷瞟去太子爷那儿,发现人依然该查表查表、该勾兑勾兑,完全看不出来影响。终于得空午休时,太子爷起身往食堂走。他没走两步,突然用手扶着门边,头埋在手臂上一动不动。午休时间也就那么半个多小时。这一趴,再除去饭堂排队时间,估计只剩十分钟够他们狼吞虎咽了。

哪怕是太子爷,人心还是软的。丁泽仁有些于心不忍,过去拍拍他的肩膀。

“别难过了,晨会这种……常有的事。”

“啥玩意?”太子爷缓缓转头。

丁泽仁理解点头:“被骂很常见的,习惯就好。走吧兄弟,吃饭最重要。”

“啊我是要去吃饭来着。”他双目放空, “可我饿得走不动了。” 

他语气都是飘的,肚子还很配合地超大声咕起来。丁泽仁突然意识到自己完全会错意了。

他假装无事发生地打了个哈哈,欲揽肩太子爷缓解尴尬,却发现这丫的比他还高一个头。于是伸往肩膀的手悄咪咪地下滑几厘米,改成推背:“走走走!”他吸取教训,默默发誓再不要草率开麦。

刚开始他还以为那天的范丞丞只是装的。后来才发现,这家伙是真的很容易饿,也是真的很少有比较强烈的情绪波动。

说实话,柜员就是一个后台机器人。不仅要应付大量的业务表单,还要应付玻璃外客人们挤满了整个营业大厅的焦躁情绪。奇葩的客人永远没有最后一个,主管怪的永远是你。他得每天给自己催眠,客人宣泄对象是“柜员”而不是你丁某人。结果他一问范丞丞怎么做到客户在你面前狂喷口水,你都能忍住情绪,不让自己抄起点钞机,就往人头上招呼。

太子爷摸着玻璃,答非所问:“我家要有这么大屏玩游戏就好了。”

真实太子爷,合着人能把柜台隔窗玻璃当成电脑游戏屏幕。佩服。

但打游戏骂队友是常规操作,他们不可能真把客人当游戏npc。他们就是坐在柜台前的畜牲。主子说你业绩不行、服务态度不行,你屁都不能放一个。哪怕只是客人过来柜台前,而你起立晚了半步客人就坐下了。要是抽查监控录像看到了:对不起,客人是上帝。你就是孙子,你就得装孙子。

太子爷一般在被主管训斥前就抢先自我检讨,态度诚恳,情真意切。主管骂不过瘾,只得闭麦寻找新羔羊。丁泽仁每看见那个场景就想笑:谁知道这人当玩模拟人生呢。

他羡慕这位哥能把自己的情绪抽离开来,但也不是所有情况都适用。

丁泽仁入行时就听过:一人入某行,全家入某行。公司的业务要推广,大部分新晋羔羊都会选择将产品推给亲戚朋友冲任务。有点钱的能超常发挥,财力一般的也至少不拖后腿。

然而太子爷这类任务每次完成度都不太高,连每次险过及格线的丁泽仁都没比过。通报批评是常规操作,绩效和工资也得扣。

丁泽仁问他都卖给了谁,这人停下了筷子,慢吞吞掰起手指头,一个个念出客户的名字和信息简要:这分明是实打实出去拉的人,还不是家里的亲戚或是家楼下的大妈。可能是因为真的是仔细找过的合适用户,人均数据都不错,但总量还是不足以满足上级越来越不符合现实的要求。

丁泽仁是真的没想到这年头这样的人:哪有那么多客户需要买基金,又哪有那么多基金值得买。上头要绩效,你跟不上也得跟上。

他自己何尝不是尝试过直接拉新,成功率不高先不提,效率也低。最后不还是把能发动的人都发动了,亲戚、同学、朋友。

他不丢人吗,他自己也丢人啊。可是困在这玻璃箱里透不过气的时候,一串串数字就像绑在他心脏里的铁链,把他拉拽着沉入深处。

如果是不熟悉,他会寻思着人拉不下脸去拜托亲戚朋友。但相处久了,他发现这家伙其实是个人来消。每次与陌生人或是不爽的人交流仿佛能抽干精力。譬如为了让领导闭麦,这位哥的自我检讨张嘴就来。这样的人让他去一个个拉顾客,他是完全无法想象的。

他见过心安理得用父辈资源来高效完成绩效的小孩,确信也会有故意跟父母对着干,偏不问父母资源,全靠自己拉绩效的小孩。他想,太子爷怕是真和高层父母犟着。

他还没问,对方倒是看出来他的疑惑。范丞丞摇摇头,眼神示意丁泽仁往他们师傅那瞟了瞟,意思说:没有师傅罩着,他早不在了。

丁泽仁没多嘴再问。银行里大家都保持知一事多一事的共同认知,对别人的事情也不打听。范丞丞没明说,他也不去掺和这事。

 

有回他周末下楼拿快递,却看到太子爷和一个扎俩小麻花辫的女孩坐小区一旁的糖水铺里吃着双皮奶。

他犹然记得自己当时站在店门歪,嘴巴长大得仿佛下巴脱臼。

“你说你咋吃那么多呢?”小女孩嫌弃地用勺子对太子爷指指点点。

“你勺子的糖水要滴我裤子上了!”

太子爷尖叫着起身躲开,转头正对上穿着人字拖、胡渣没刮、蓬头垢面的丁泽仁。

“啊,泽仁。”

“啊,你闺女?”

丁泽仁下一秒便收获认识范丞丞以来他最崩溃的两眼一黑的表情。对方和小女孩异口同声朝他大喊:“堂妹/哥!堂的!”

共享秘密总是快速拉近人与人关系的黄金法则。糖水铺奇遇记之后,丁泽仁家旁边的烧烤摊也成了他们的小基地。喧嚣嘈杂的吆喝声总比订书机连绵不绝的咔哒声来得心安。

丁泽仁先是知道了那天是范丞丞接学芭蕾的堂妹,小姑奶奶回家路上经过糖水铺就挪不动腿了;后来就是看小姑奶奶的各种照片和小视频,有现在的,也有范丞丞还读大学时候的;再后来,太子爷终于稍微聊起一点家里的事情。

他说得不多,幸而丁泽仁也不笨。

“我看你像那个……”他一脸皱眉做出高飞老师的“想你想你想我”,猛地睁眼,“贾宝玉。”

范丞丞笑得乐不可支,说他发小也这么说过。但好歹他不用出家,头发还在。

现世贾宝玉没有贾府,但有师傅。虽然是分行,勾心斗角的事也不会缺席。

丁泽仁心想,得亏一开始带范丞丞的师傅还算有点话语权,不然以这傻子的埋头苦干,早就被踢开了。但靠师傅罩着也不是办法,指不定哪天被整了,或者是单纯被调走了。那时候该怎么办呢?

 

隔壁愈来愈大的争执声让丁泽仁突然回神,他看了眼手头还有一沓需要处理的开户资料,暗骂自己走神。但整个大厅的客人都被那个柜台的争吵声吸引了注意力,左右的柜员虽然手也没停,眼睛都偷偷瞥去看。

丁泽仁没忍住转头去看,便看见范丞丞有些手足无措地站起来。玻璃对面的矮墩寸头男人正对他破口大骂。

女主管从办公室出来了,所有柜员都赶紧埋头专注自己手头事务。女主管把客人和范丞丞都拉到办公室去。银行大厅又恢复往日喧嚣嘈杂,冰冷的叫号女音重获客人们的注意力。

门半开着,他们在窸窸窣窣说些什么,丁泽仁听不清。他只能瞥见主管给客人笑盈盈地递茶。范丞丞背身站在一旁,垂在腿边的手又开始小幅度地一捻、一捻。

他又埋头处理了几单传票勾对,这次瞥眼只见90°鞠躬的范丞丞,和被哄得开开心心的客人拿着两大袋东西离开。

客人离开后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看见范丞丞跟在主管背后出来,径直回到座位上继续工作。直到大家都午休了,他还没有处理完手头上的东西。

他还在处理工作,丁泽仁没敢打扰他。午休时问了坐范丞丞旁边的实习生到底怎么回事。

女生小声说是那个储蓄卡消费满188可免费兑换洗衣液的活动,寸头男拿着老婆的卡过来声称兑换洗衣液。结果范丞丞一查,系统里没积分,卡里消费记录也未满188元。

于是他委婉拒绝兑换。寸头男突然开始破口大骂:先骂范丞丞查错了没眼睛,又骂是银行吞钱了,他们明明花了好几百。

范丞丞又查了好几遍,记录还是一样。寸头男骂得便更大声了。最后主管出来好声好气哄了半天,又送了好几罐洗衣液才把这尊大佛请走。

他问这事最后怎么处理,赔洗衣液的钱吗?

女生摇摇头,小声道这事全大厅都看见,主管觉得极度影响分行形象,估计要当典型杀鸡儆猴。别说洗衣液的钱了,这个月的绩效和评比,还有范丞丞的工资都得狠扣一笔。本来女主管就跟带范丞丞的师傅看不对头,难得找得到机会就绝对不会放过。

语毕,女生也怕别人看见自己在闲言碎语,吃完饭就小声告辞了。

丁泽仁没法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他回来刚好看见话题中心人物才结束早上积攒的业务,正用力搓了两把脸让自己清醒一点。

距离午休结束已经没几分钟。午饭是赶不上了,午睡也没这时间。上午摆他桌子上的感冒灵分明还没吃。他把饭堂给带的俩包子放在范丞丞桌上。对方诧异地转过身,他也不言语,拍拍肩膀便回到自己的柜台前。

主管果然把范丞丞抓来当典型,开了紧急集会。新事扯旧皮,从今天的破事到以前的业绩,甚至到他哪天在镜头底下迟了半秒起立迎接客人的录像都被调出来截图通报批评。

绩效和评级这一扣,范丞丞差不多是组内垫底了。连带上月完成状况不佳的月任务,工资也快扣没几个蹦了。

范丞丞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面无表情的时候看着有点吓人,散会时同情的人不敢上前,避嫌的人稀稀落落下班了。谁也不想掺上一脚惹得主管不高兴。

似乎是故意要折腾他一样,除了日常的柜台服务,今天派给他的是好几个人的工作量。他也没说话,径直回到座位接着扎帐。快一个小时过去了,同事和主管都走了,他还没做完。丁泽仁也不急,就坐在自己的柜台边,也帮着一起做。

范丞丞突然放下手中的工作,转过头。

“泽仁你先回家吧,我还有好一会儿,等会儿我关门就好。”

“我回家还得对着那屁孩整体‘妈妈’‘妈妈’的,倒不如在这躲个清净。”

他说“MAMA”的时候,用的是某知名韩团的经典歌曲的语调,还学得惟妙惟肖。

范丞丞闻言喷了,开始狂笑,笑到拍大腿,笑出眼泪花。丁泽仁看他再笑下去估计又要开始咳嗽了,赶紧把感冒灵往他怀里一扔:“现在可以犯困可以上厕所了吧!赶紧吃。”

丁泽仁觉得自己可真像是个嬷嬷,服侍完阿哥吃药才松下口气。

他说哥们你这回有点惨,要不你改姓窦吧。

范丞丞嘴里还含着水,无声耸耸肩。

丁泽仁不急,等他咽完药,仍看着他等他回话。

“还行。”

“你这话有点敷衍啊。”

“没,真还行。”

范丞丞把头转去看柜台玻璃外。玻璃外熄了灯,黑乎乎一片,什么都透不清。没擦干净的玻璃反光映出的脸有些模糊,跟他声音一样含糊。

“就像你种了一园子的菜,等到了要收成的时候被半夜偷光。你也不能顺着网线去揍那人,只能又一天天守着菜等它长起来。”

丁泽仁确信这人是真傻,这时候都能想出这种充满千禧代土味感的比喻。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开口。

“我想辞职。”

这话丁泽仁没法接。他坐回椅子上,手把圆珠笔的笔帽摁得嗒嗒作响。

在银行工作,每个人都需要一些怪癖宣泄情绪。比如他会不受控制地开始摁笔帽,越烦摁得越急越响;范丞丞则会冷着脸一言不发地开始点钞,哪怕手里没有练功钞,手指也会一捻一捻,嘴里无声地念念有词。

他没说话,范丞丞也没催他,只是伸手压住他不断摁动的笔帽。丁泽仁顿了顿,把笔丢回桌上。丢的力度大了,笔在桌上又弹又滚地闹了两圈,啪嗒掉地上。

外头天是黑的,里头的白炽灯明晃晃地照着,刺眼得让人视线模糊。

谁没想过辞职呢?入行前,大家不是双学位就是名校硕士,心气儿谁都有。可坐到柜台前不需要存在“你”,只需要跟着规章机械地重复操作:客人骂你你得受着,上级指东你不能往西。

这不是他满意的生活。他也盘算了好几条路:熬完柜员可以换去做后台;或者是大堂经理和客户经理。然而他也隐隐约约觉得情况可能并无差别:70%做了没两三年的客户经理可能还没柜员挣得多。他也不觉得自己会有能拉得动几百万款项的能力。但当他打开社招界面,看着一页页岗位工作要求与经验时长,他不知道自己除了做银行,自己还会做什么。

社会缺的是岗位,不缺名校高学历,不缺光鲜靓丽且能打的简历,更不缺前赴后继的、更年轻、更有精力、更容易被压榨的新鲜劳动力。

他俩签的都是合同制柜员;说实话毕业生大部分也干这个。不管你是英语金融双学位还是名校经济学硕士,基本上都得从柜员做起。这意味着3年他们都无法调岗,就得在玻璃对面随叫随到。一年多了,他只觉得自己点钞比以前快了,学生时代的知识忘更多了。每天机械重复着流水线操作,看一眼1号窗做了十年,工资涨幅还没物价飞涨快的老赵,他仿佛抬个头,鼻尖就能碰到这条路的天花板。

他想起自己最委屈、最撑不住的时候,跟家里人稍微流露出了一些想跳槽的念头,母亲夹菜的手都停了,父亲厉声厉气指责工作是大事不是儿戏,哪能说跳槽就跳槽。他赶紧打哈哈说只是说着玩,二老明显松了口气道,不能开这种玩笑。

他没有在开玩笑,也没有在儿戏。但是对于特别是在偏远小镇的上一辈人,银行就是铁饭碗,入行是光宗耀祖,可以请客左邻右舍庆祝一番的喜事。他一直是家里最听话、学习最刻苦、学历最高、最值得被父母拿出来炫耀的孩子,他不能拂了二老的意。

这个念头没停下,他只是没再提了。

他知道范丞丞不是随便说说。他的情况估计比自己还难搞。笑他是太子爷,人又不真是太子爷。落魄了之后家庭状况跟他一样半斤八两。他好歹还有些积蓄,真辞职了估计也就是被二老臭骂一顿。但范丞丞家里几年前那么一番折腾,积蓄差不多算是归零。

辞职后能保证找到更好的工作吗?空档期没有收入怎么办?男丁就他一个,还拖着个定时炸弹一样的大伯家。退休二老的身体东一处问题西一处毛病,任谁突然大病一场,都能直接耗空两姐弟。朵朵又处于小升初的阶段,花销更大的阶段马上要跟着来了。学费住校费择校费补习班,哪不需要花钱?

旁人会觉得,好歹有兄弟姐妹,总是好支撑些。可同样有兄弟姐妹的丁泽仁知道,多一个亲人意味着多一分帮助,也同样意味着多一个需要支撑的家庭。

有回下班前撞见范丞丞在楼道里跟姐姐通电话。电话对面隐约传来“有事记得说,姐姐在呢”。他也只是语气平常回复:没事,一切安好,而垂下的手却又开始下意识地捻钞。

不是和家里犟心气高、怕外人笑话“靠姐姐”,而是真的没法靠。这位青春期出了名叛逆的范姑奶奶在家里出事后,二话不说把攒着为小孩买学区房的首付的钱搬出来急救。两姐弟在口是心非和报喜不报忧方面简直难分高下。现在已经靠姐姐支撑了,可以后怎么办?姐姐也有自己的人生,她怎么办?

这都是无解题:不辞职没出路,辞职了又养不了家。这就跟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让人头秃。

丁泽仁回答不来,没人能回答得了。亚里士多德没能回答鸡生蛋的问题,九年义务教育和高等教育也没能告诉他们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他们就是深夜里摸着石头过河的旅人,好不容易熬到河中央,抬头一看都是雾气,连岸的方向也找不着。

 

范丞丞下班的时候都过十点了,等去到舞蹈室已经接近十点半。前台坐着的不是曼曼,而是负责国标舞的老师,周彦辰。范丞丞记得周锐提过他的名字。周彦辰对范丞丞笑了下,一口白牙仿佛要去做立白广告。他领着范丞丞走去他们常用的小办公室,敲了敲门。

没过一小会儿,门就打开了。范朵朵的小脸从房间里探出来。她揉着脸,小辫子有点睡散了,变成松松的半低马尾。范丞丞看到屋子里沙发上的小毯子,还有开着暖气的空调,有些内疚地朝周彦辰道了谢。

周彦辰点点头,耐心等朵朵收拾好外套、书包和小水壶。他看了眼环顾了一圈的范丞丞,突然开口。

“周锐今天没在。他不放心曼曼一个人走夜路,下课后替她哥送她回家去了。”

范丞丞啊了一声,有些尴尬地伸手挠了挠鼻尖。

说话的这点功夫朵朵已经收拾好了,周彦辰带上门,目送两兄妹下楼。

朵朵一路上都没说话。范丞丞不知道她是生气了,还是单纯的困了。他看了眼后视镜,范朵朵开了后座的窗,手托着下巴撑在车门扶手上。风从窗外呼呼灌进来,挺冷的。

“家里面包吃完了。”范丞丞随口说道,“明天早上起来再买早餐吃吧。”

后座没声。

他又瞟了眼后视镜:没睡,眼睛看着窗外飘过一盏盏路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要吃楼下的蒸包呢,还是咱们找个面包店吃?要吃肉松包吗?”

依然是没理他。

“朵朵?”

这回,小姑奶奶总算吹够风了。她把车窗慢慢摁升,语气冷淡:“随便。”

他不作声了。

范朵朵等了一会儿,前排那人也没有回应。她坐在后排,看不见前排开车的范丞丞是什么表情。她的一举一动倒可以透过后视镜被看得一清二楚,但好像刚刚那之后范丞丞就没往后视镜看过一眼了。

按照以往,范丞丞就算碰了一鼻子灰,也只会怏怏地打个哈哈;或是直接大喊臭丫头别给他这个选择困难症患者制造难题。但他没再说话了,这让范朵朵有些紧张。她想了想,决定勉为其难地由自己开起话题。还没开口,范丞丞摆在手动挡台子上的手机屏就先亮了。

范丞丞眼睛都没离开过前方,一手扶着反向盘,一手熟练地摸到手机。划开。摁免提。

“喂,你好?”

“丞丞呀!是大伯啊,最近过得怎样!”

范丞丞方向盘猛地一拐,车突然停在路边。惯性让朵朵和他自己都往前一冲,被安全带骤然拦住。

手机劈理哗啦地滑落到驾驶座底下,通话却没断,还在不断传出喊话似的问话:“哎!你那边能听到吗?丞丞?”

范丞丞飞快松开安全带,弯腰捡起手机。他抬头时慌乱地看了范朵朵一眼,但还是没说什么,就开门出去接电话了。

范朵朵趴到窗边努力去听,除了呼啸的北风,什么都听不清。她堂哥下车前还担心范朵朵依然在车里会憋着,特地四扇车窗都开了一个大小合适的缝隙。但北风并不能把范丞丞通话的声音吹进来车里。她只能隐约听见“我想想”“抱歉”还有一些短短的应答声。

电话通得不长,大概就不到8分钟,她就看见范丞丞挂断了。

他收了手机,从路灯下走回车边。还未走到一半,电话又响了。

这次他拿着手机看了屏幕很久都没有接。屏幕亮了又息,又重新点亮。

电话那头的人看来是不接到电话不罢休了。范朵朵只看见他一动不动地杵地上,终于划开屏幕接了电话。开头那一声刚好顺着风飘过来。

“姐。”

然后她就听不清了,也是只听见一些模糊地回应。大部分是“嗯”“好”之类没什么意义的词。这个聊得更短,大概就不到5分钟便看见他挂断了电话,将手机揣口袋里,径直朝车里走来。

回到车里范丞丞似乎又恢复正常了,他夸张地双手哈了哈气,缩着肩膀。

“好冷,赶紧回家。”

语气平常得仿佛那两通电话,连着他俩刚才若有似无的几分钟冷战都没存在过。

范朵朵赶紧趴到驾驶座右手位的那个小台子上:”我爸刚刚是不是找你了?”

范丞丞扭动钥匙的手停了一下,又很自然地“恩”了声。

“他有说什么吗?”

“跟平时差不多,就问了一下你的学习和生活……”

“他是不是问你要钱了?”

范丞丞顿住,诧异地转头看她。她知道对方并不是惊讶自己哪里来的想法,而是在惊讶自己怎么知道的。

 “你怎么……”

但他没接着说下去,重新转身开车。

范朵朵立马伸手摁住他拉手动挡的手。

他抽开了,她又摁住。他又抽开,再被摁住。

两人来回好几遍,跟两头打闹得不知轻重的小野兽似的。他最后使了点劲便轻易掰开小孩的手,想说:别闹了,真要开车回家了。回头却看见小孩哭了。

她哭得无声无息,昏黄的路灯透过车窗打在她脸上,才映出一道道泪痕。

他突然就没辙了。

别闹了。

不是对小孩说的。该对他自己说。

他将车熄火,钥匙拔出,起身打开后座的门,拎起范朵朵的书包,站在车门边。

范朵朵有些懵,胡乱擦了下脸,也跟着下车。然后她看见范丞丞就这样关上车门,开始往前走。

她茫然地跟着走。这车停的地方离家不算远,但也要走十来分钟。她跌跌撞撞跟在范丞丞背后,小声叫着他的名字。但对方并没有理他。

街上这会儿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远处的小卖部和宾馆的掉字灯牌敷衍地半亮不亮。路灯把影子拖得老长老长。她踩着范丞丞的影子,却好几次都跟不上。

范丞丞还是不说话。他面无表情的时候看上去会有点凶,她以前说过一次之后,他就再也没在自己面前板过脸。

她这个小堂哥,一直都由着她闹性子。总是乐呵呵笑着,跟个傻鹅似的。可他现在走得那么快,她都要连他的影子也跟不上了。

范丞丞听着小孩的脚步声。跑几步。落后了。又跑几步。他保持着不快不慢的步速,不至于小孩跟不上,也不让小孩追得上。

小孩起先是默默跟着,跟不上就跑。累了就走一会儿,再跑上来。

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忍住,开始哭了,从哽咽到逐渐放开了大哭。

她先是哽咽地小声叫他名字:哥哥也叫了,绰号也叫了,全名也喊了。但速度还是没变慢。

后来是一边跑一边抽着问问题。一个接一个,一边问一边哭,听起来快要背过气去了。

她问他为什么不能慢点。问他为什么不等等她。问他为什么不理她。为什么一直不说话。为什么他老是看上去很累。为什么他明明不开心却要装开心。为什么他什么都不跟她说。为什么大家都什么也不跟她说。为什么留在她身边的家人越来越少了。为什么自己老是给身边的人不断、不断、不断地制造麻烦和负担啊。

当走到家楼下的时候,他终于放缓了步伐。小孩慢慢走近,哭得快断气了。他蹲下来,伸手擦掉小孩满脸的泪痕,牵过小孩的手,领回家上楼。

小孩渐渐不哭了,只是刚刚哭得差点背过气去,现在还在一抽一抽地打着哭嗝。回到被窝里小孩还不肯把手从范丞丞的衣袖上松开,一抽一抽地问他。

还生气吗。不要生气了。以后会乖会听话的,再也不故意闹他了。

范丞丞把她的手抽出来,塞回被窝里,把她眼角又溢出的泪花拭去。

没有生气。刚刚也没有生气。

他还想说些什么,但没说下去,只是把小孩因泪水糊到脸上的碎发给拨开,又替她掖了掖被子。

“睡吧。”

 

已经11点多了。楼下水果档铺的大叔正把外头展示的一箱箱水果搬回店内,斜对门小型超市里穿着不合身制服的单马尾女人缓缓放下卷轴门,并锁好离开。旁边24小时营业的罗森发着冷白色灯光,在过于僻静的街道上显得有些突兀。

范丞丞在罗森里逛了一圈,拿了瓶北冰洋,结账时在前台货架上取下了包万宝路。值夜班的小伙子一边对着耳机麦克风调笑对面的女友,一边敷衍背出服务口条,心不在焉地扫码结账完毕,又摊回前台的椅子上缩着煲电话粥。

夜晚住宅区附近的街边静谧得紧。范丞丞环顾四周,在路边道牙子上找了个石桩坐下。

北风从他衣领和袖子里灌进去,呼呼作响,差点连烟都点不着。一旁的罗森店内播放的音乐隐隐约约能漏出来。

有几只流浪花猫从草丛里钻出来,瞥了眼范丞丞,又越过马路窜到另一边的草埔里。

范丞丞吸了口烟,烟雾很快被北风吹散。

大伯说,要钱。

主管说,要业绩。

姐姐说,要情况。

朵朵说,要答案。

他像是回到了柜台前,隔着20mm厚的防弹玻璃,看窗外的人催促、辱骂、恳请、怜悯、担忧、哭喊。这是一场没有谢幕的无声话剧,他在混乱的漩涡中下沉。

他听到有蚊子在嗡嗡地响,心想大冬天的哪来蚊子。一头雾水地环顾四周后,才发现是自己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他心想不会吧今天他才是最后一个走的人,这都要回去加班吗。划开屏幕却发现,跳动的是某个之前才存的新号码。

他接通了电话:“喂?”

“范丞丞!”

电话那头的声音跟跳跳糖似的,清亮又跳脱地从喇叭里蹦出来,落入风中也散不去。

“朵朵的数学练习册放前台,不小心被曼曼收拾进她书包里了。”

“啊这样。”范丞丞站了起来,手指不自觉地捻了捻,“这怎么办,她应该明天要用……你们在哪,我现在过来拿。”

“不用了!”

电话那头传来有点熟悉的便利店开门音乐,那头的人似乎在拆什么塑料包装,滋啦滋啦的,接着说话跟含着颗糖似的黏黏糊糊。

“曼曼那里有学生登记时候写的家庭地址,她把朵朵的地址给我了。”

范丞丞指尖有些发麻:“那你……”

“在这里。”

他的肩膀被人轻轻一拍,背后和手机里同时传出声音。

范丞丞回过头,方才还在通话的那个人穿着宽大的深蓝色冲锋衣和熟悉的黑色小脚裤,就站在眼前。王琳凯一脚踩着滑板,单肩斜背着运动书包,嘴里还含着根棒棒糖,朝范丞丞笑得眼睛眯起,一脸灿烂。

 

tbc.

虽然小琳最后才出现,但还是卑微地求评论。bml。我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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